前夜的风(五)
文/孙令正
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分,乡村笼罩上黑色的寂静,远处的田野披上了朦胧的星空,天边的启明星,也变得火一般鲜红。鸡鸭鹅息了,牧归的牛羊群从田野回归,只有那些在夜间四处“寻春”不知归途的猫儿,还在竹林附近逛荡着——这个时候,乡村的爱情便静悄悄启航了。
乡村的夜
1、那时,老家几乎没有家电,也没有电视音响,更没有手机此类的消遣品。夜晚来临的时候,人们就搬出长凳子来到天底下,或在酸豆树的树头下,聊东家长西家短,聊昨夜在水坝边逮到一条鳗鱼,聊毛发黄黑相交的母牛莫名其妙产下了一头花白辉映的小牛仔,聊谁家刚过门的媳妇虽然脸面标致但腰臀不太迷人。聊着聊着,人就慢慢散了,最后只剩下邻居邢大爷一个人,斜靠着那张千疮百孔的藤椅,优哉游哉的扒拉着水烟筒。
我家附近有一个将近两亩的院子,是人民公社时村里的办公场地,村里人都喜欢在此处晒谷子,所以叫它“谷场”。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,晒谷子的人少了,这里就一直闲置着。后来,经大伙同意,几位父老便在此处开起一家露天电影院。
日头西侧,鸿雁暮归,一堵不高不矮的围墙,拉起一张白布,柴油发电机便轰隆隆的响起来。每张门票从五分到一毛不等,当然,孩童是不收门票的。晚上八点,乡亲们就搬着木头凳子,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找好位置,开始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“娱乐时光”。
每到夜晚,都是我们最欢快的时刻。出门几步就是电影院,而我出入电影院如自家院子。那时候看电影,都喜欢看战争或武打片。和多个小伙伴挤坐在屏幕下的空地上,如果影片没有激烈的情节,感觉十分疲倦,便嘱咐小伙伴们:先睡一会,有打仗的镜头再叫醒我。有时候一部电影放完了,自己却从始到终都在睡觉。
幼时没规矩,也在电影院做过很多恶做戏。好几次,我们在白天放牛的时候逮到大蜈蚣,就把牙齿拔掉用小罐子装着,晚上带着来到电影院,看谁家大姑娘单独一个人,就把被拔掉牙齿的蜈蚣丢到她的衣领口,然后大惊小怪的一哄而散。
姑娘都吓哭了,手忙脚乱扒着衣服,虽然这没有牙齿的蜈蚣最终是被弄出来了,但姑娘已吓得花容失色,四处找管理员投诉。电影院里光线不好,也弄不清楚是谁家孩子弄的,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。
记得当时有一部恐怖片,说是坟墓里有好多女鬼,每每夜深人静时,女鬼们都在梳头。而牛的眼睛贼好,能看到女鬼的一举一动——据说牛的眼泪里含有透视元素、有特异功效,可以透视坟墓里的一切。
我们也想看看女鬼到底是咋样的。和伙伴们商量后,那一个夜晚,我们把盐巴揉进了自家黄牛的眼睛里,受到刺激的牛眼睛便流出很多眼泪。我们如获珍宝,沾着牛眼泪往自己的眼睛上擦,然后一个劲儿往墓地跑。
夜色深处的墓地上,凄凉而悲怆的猫头鹰叫声从林间悠悠传来。壮着胆子,我把涂满牛眼泪的眼睛对着坟墓,使劲往里头瞄,看能否看到女鬼在梳头。
结果是令人失望的,我们啥都看不到。
2、乡村的夜晚,最美的莫过未婚的男女青年。
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分,乡村笼罩上黑色的寂静,远处的田野披上了朦胧的星空,天边的启明星,也变得火一般鲜红。鸡鸭鹅息了,牧归的牛羊群从田野回归,只有那些在夜间四处“寻春”不知归途的猫儿,还在竹林附近逛荡着——这个时候,乡村的爱情便静悄悄启航了。
以前的恋爱,几乎通过两种途径:一种是别人介绍,另外一种是自己逛“号房”。“号房”其实是女孩的闺房,附近待嫁的好几位女孩忙碌一天之后,夜晚便喜欢凑在某一个房间里,一起聊天一起睡觉,村里人都习惯把这样的闺房叫“号房”。而男青年逛“号房”,则叫做“撸(lu,谐音,此处是逛的意思)号”。
每个夜晚,当那一盏煤油灯亮的时候,“号房”里便开始沸腾。铃铛般的笑声、斗地主时的拍板声、附近的狗叫声,浑然一体,幽静的乡村夜色也因此热闹起来。
“撸号”得遵守“领地”规矩,村里的男青年最好在附近“撸号”,要是不慎跑到别的村庄,最好有熟悉的人带队,不然就会遭到其他村庄的男青年攻击,理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,村里的姑娘只能嫁给村里人。
穿上喇叭裤,梳个小分头,踩着一双木屐,三五成群来到“号房”后,男青年就开始物色自己的意中人。其实,过程相当轻松和自然,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玩耍,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不久就会扭扭捏捏的凑在了一起。
当然,双方主要通过聊天和吃零食的过程,来深入了解对方的秉性。邻居有个大哥,原本看中了村里的一位大姐,双方也准备进入实质性的发展阶段。但某个晚上在“号房”里,就是因为大姐在聊天的过程中,把一篮子地瓜消灭了,见状那位大哥立即打了退堂鼓,原因是“吃相如人生,姑娘吃相太难看”。不过后来,大姐嫁了一位好人家,日子也过得不错;倒是这位大哥,磨磨唧唧差点打光棍,三十多岁了才在别的村庄找到对象。
而双方对上眼神后,事情就好办了。乡村的爱情简单明了,两个人再也不能满足在“号房”里“对眼神”和打情骂俏了,他们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舒展青春的热情。
于是,某一个夜晚,两个人便偷偷溜出“号房”,来到星光点点的田野或草坡上,天当被子地当床,两个人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一曲激情燃烧的青春欢歌。
当时鲜有防护意识,防护产品和措施也很少,过不了多长时间,你便听说谁和谁要准备结婚了,原因是谁家女孩怀孕了。
3、男女青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,便开始谈婚论嫁。说到结婚,得要说说家乡的“八音”。
据记载,八音锣鼓起源于明末清初,最初出现在广东海陆丰一带,清道光末年在珠三角粤语地区流行。广东的八音锣鼓历史可追溯至清末,现存"鸣盛铜台"锣鼓柜于同治八年(1869年)购置,当时已是旧货翻新。民国时期,黄流地区的八音锣鼓盛极一时。演变到我老家的时候,八音队就成了乡村锣鼓队,一般由5人配5音,就是锣、鼓、䥽、唢呐、木鼓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后,八音(大小锣鼓、唢呐各一、木鼓、单钟)应运而生,每支八音队有7至10人。
村里有好几支八音队,队员中年纪最大的已近八旬。其中,八音作曲能手陈人福是来自莺歌海盐场文工团的职工,如今演奏的好多乐曲如《欢庆》《好日子》,都是他自编或改编的。近些年来,村里的八音队不仅走遍附近村庄,也逐渐走向广阔的天地,如在三亚举办的世界选美大赛、天涯海角婚礼节,村里的八音队都被邀请到场展演,其淳朴的乡风和充满泥土的气息也得到了众多游客的赞誉。
村里人结婚都会请八音队来奏乐。天还未亮,拉着牛车,把着船灯,锣鼓一响,新郎出征。听到八音愈来愈近,新娘家就知道女儿要出嫁了,也好做一番准备,等待接亲队伍的到来。
乡村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,那时没有金钱的侵扰、没有物质的对照、没有地位的攀比、没有思维的差距,也没有所谓的山盟海誓。有的只是情投意合、你情我愿。而哪怕是这样,他们的婚姻却神奇般的绵长和牢固。
世间万物,有时候,越简单的则越长久。
不像现在的爱情,越来越复杂,啥都谈了、啥都了解了,但过上几天的日子就腻了,认为“感情不合三观不一致”最终一拍而散——不知道这是社会进步了,还是在相互作孽?
4、我们家不远处就有这么一个“号房”,小时候很羡慕那些青年男女,不仅有欢声笑语,也有地瓜、酸豆,档次高的还有饼干、糖果等零食。但父母“禁止”我靠近“号房”,原因是“这是成年人的世界,孩童不宜”。
然而,幼时这些“号房”犹如远方的一首离歌,常常雨滴般敲打我那颗驿动的心。
初一那年,实在按捺不住,我便千方百计讨好一位邻居大哥,请他带我“品尝”一番“号房”的魅力。邻居大哥倒也讲义气,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,他竟然同意了。这位大哥还给我传输了许多看女孩的招数:女孩主要看皮肤、骨骼、体型,嘴巴大的女孩会说话,嘴巴小的女孩会沉默;眼睛大的女孩很活泼,眼睛小的内敛;长发的女孩会装酷,短发的直爽;会笑的女孩性格好,会说的女孩心地好……
也不知道说的是否正确,反正我是听得口呆目瞪,对邻居大哥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——真不愧是“撸号”的高手,简直是看透了人间烟火啊。
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。我存了半个月早餐的钱,买了一双当时很时髦的“千里马”(一种拖鞋),不仅穿戴成熟,也用猪油把头发弄成“三七分”。星光点点的时候,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和邻居大哥来到离家两里处的“号房”。
那是一间木瓦结构的房子,里面很宽敞,放置着一张挂着蚊帐的木床,旁边还摆着好几张长凳子。“号房”里此时已结集了一窝姑娘,当时的我进去就懵了,这种场面第一次接触,不知道该如何应对?所以也不清楚有多少姑娘,更不敢仔细瞧那个漂亮那个好看。“号房”里弥漫着淡淡的肥皂味,姑娘们姿态各异,坐着躺着斜靠着,显得十分随意和自在。
还未等邻家大哥介绍,大姑娘们就七嘴八舌闹开了:谁家的青年仔呀,这样嫩水就想找老婆了?小弟弟胡子都还没长齐啊,咋不上学读书了呢?
天,每一句都如此火辣辣、骚哄哄,如今每每想起,我还羞得无地自容。
人生第一次“撸号”,自己都不晓得如何收场,大哥传输那些看女孩的办法,也无法现场实践。记得我的眼睛,要不是盯着双脚、要不就是遥望屋顶,双手则无地放置,浑身发烫,汗水直冒。
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这个“号房”的,但至今依然记得,当我后脚跨出这个“号房”的木门时,满屋子便发出一阵狂荡的笑声。
时过境迁,多年后,我在村里遇到“号房”里的其中一位大姐,她已经是两个孙子的奶奶。说起当年我的窘境,她笑嘻嘻的说:三弟啊,要不是当年大姐们打击你,你也念不了大学啊。
我心里还是纳闷:如果不是那时“号房”里的大姐们无情碾压,我如今或许也是几位孙子的爷爷了。
呵呵。